鳥兒密密麻麻，像音符停滿電線。月色皎亮，襯得夜空中的這方景象，如同一幅剪影。常包紅第一次注意到頭頂竟這樣壯觀。他在肖村已經(jīng)住過了兩個夏天，從不知道夏夜里鳥兒會停滿村子上空。

2018年春天，這個33歲的男人開始在北京當(dāng)美團外賣騎手。肖村掩在南四環(huán)立交橋邊下，是北京常見的外來人口聚居村。早年間，到村里住的外地人多是產(chǎn)業(yè)工人和零售工，在附近的家具城、汽車廠上班。幾年前，村里的外賣小哥多起來了，一道道顯眼的黃色開始駛進(jìn)駛出。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美團約31%的騎手來自傳統(tǒng)產(chǎn)業(yè)工人。他們幾乎和燕子同時到來。這天是農(nóng)歷七月十四，月幾乎整圓了。常包紅難得休息，因為頭天上了新聞聯(lián)播，要接待采訪，這天不用出工。晚上九點，天已經(jīng)墨黑。他站在出租屋院子外，一抬頭，看到了爬滿鳥兒的電線。難得落了閑，常包紅拿出手機，朝夜空拍，臉上浮現(xiàn)孩子般的表情。

出租院里走出一個女人，一開口，淳厚的京腔。她打小在這里長大的，熟這些鳥兒。這是燕子，六月里夏漸盛了就來，立秋后天涼，便漸漸少了。最盛時，燕子能停滿四根電線繩，女人數(shù)過，有五六百只。花時間數(shù)燕子，常包紅不可想象，有這時間，他可以多送幾單外賣了。老北京人視燕子為祥物。村里人都說這地兒肯定風(fēng)水好。常包紅聽著，憨笑，這地兒好不好，他不懂。肖村只是他落腳睡一覺的地方。每天天擦亮，他就穿上黃色工服，跨上電動車，往方莊一帶駛?cè)ィ钩亮瞬呕貋?，到家一般都過了十一點。

1

燕子家鄉(xiāng)村里也有燕子。常包紅記得它們的模樣，小時候他幫家里干農(nóng)活，打麥子，背著十多斤重的麥捆，走四里山路回家，燕子就停在道邊的樹上。在老家甘肅隴南的村里，一道山頭連一道，黃土朝天，鄉(xiāng)民世代種小麥、玉米，也種些蘋果和花椒，勉強夠糊口，幾輩里都說它是苦地兒，沒出過幾個大學(xué)生。轉(zhuǎn)到新世紀(jì)，日子還掙扎的苦。女人們開始外出當(dāng)保姆，男人們漸漸也不種地了，去往建筑工地。這個窮村子拉開了人口外流的大幕，鄉(xiāng)民大多往北京跑。

常包紅是2004年離家的。高二輟學(xué)，扛了一袋衣服，17個小時的過路車搖搖晃晃，把他帶到了北京，落腳昌平的一間屠宰廠。他負(fù)責(zé)分揀切割好的牛羊肉，往北京各處的超市和菜場運送。黃土里的十八歲少年從此客居京華，一晃十五年。他當(dāng)過保安，從屠宰場換到工廠流水線上。最長的一份工是在韓國現(xiàn)代汽車的一家供應(yīng)商工廠，負(fù)責(zé)汽車組件檢修。他原以為這份工會一直打下去。到了2017年，出了薩德事件，廠子減產(chǎn)，常包紅領(lǐng)了三萬的賠償金，回家蓋了房。 他的村子是扶貧村，村里十多個建檔立卡貧困戶，他家是其中之一。蓋房子的貸款和親戚借款，他欠了十幾萬，這些都要掙錢還。常包紅是家中那個最靠譜的孩子。打工多年，在屠宰廠、汽車廠賺了錢，他一點點攢起來，都匯回了家里。幫家里還清了欠債，他才考慮自己。2013年結(jié)了婚，妻子是老家一個縣城的，在北京當(dāng)保姆，兩人能說上話。隔年女兒出生了，壓力陡然就增了。養(yǎng)娃娃吃錢，有個頭疼腦熱，上一趟平谷的醫(yī)院，就要花上幾百塊。常包紅干活更賣力了。汽車廠有班加，他第一個舉手申請。流水線上的工作吃耐心，干兩個小時休息十五分鐘，連著軸轉(zhuǎn)。他負(fù)責(zé)檢修和補焊，擋泥板組裝和沖壓好了，運到他面前，他修補。身前的顯示屏記著件，倒計時間，如果一氣兒有好幾個件堆著要補，他就會著急忙慌的。

人也得繃緊了神，工廠里的機器是會吃人的。一位工友，開塔吊的，大咧咧登上去了，卻忘了在底下放警示標(biāo)志，下面一按按鈕，人像紙片被沖壓扁了。機器人無情，如果誤入它的領(lǐng)地，它就伸著利爪抓人，常包紅也挨過輕傷。更早前的屠宰廠，活計更艱辛。在夏天穿上大棉服，往冷凍柜里鉆上半天，手生了凍瘡，刺拉拉地疼。少年的心志也被澆冷了。來之前，他原以為，北京遍地都好。但守在冷庫里，周圍的工人都比他年長，連能說話的人都沒有。這天中午，老婆打來視頻電話，照例問他“吃了沒，今天跑了多少單”。他含糊回答。黃土地里的男人，頂著天，不喜歡說苦事。送餐不免磕磕碰碰，他也不說。北京十五年，時間倏忽地過。少年郎的單薄身板逐漸厚實，臂圓了，肚子也長起來了，他成了中年男人?；丶业牧熊囂崃怂?，添了6個小時的高鐵，但常包紅從沒坐過。就算坐慢車，他也從來只買硬座，男人家扛苦，省了錢，給老婆孩子。有時候這個老實的男人也會想起剛上高中時，同學(xué)們聚會，聊著對未來的向往。常包紅當(dāng)時學(xué)習(xí)中等，他說以后想上講臺，當(dāng)老師。

2

麥田2018年春天，春麥的秧子一落地，房子蓋出了大概的輪廓，常包紅又打起行囊來了北京。但這一次，工卻不好找了。工廠流水線的工資落得厲害，找物流配送的活計，中介要再收一道費用。他心疼錢。他在網(wǎng)上看到招收外賣小哥的廣告，要求看著不高。便尋思著，自己渾身的好力氣，吃辛苦，這個活計可以扛下來。登了記，買了一輛電動車，常包紅開始繞北京南城跑。

以前在流水線上坐著，工資按計件，每月一發(fā)。但送外賣不一樣，送一單，系統(tǒng)會顯示賺了多少錢，實實在在，像錢落進(jìn)了口袋。2018年頭年送外賣，他一個月能賺上六七千。到第二年，每個月賺的錢就超過一萬了。常包紅每天六點開工送早餐，節(jié)奏挺松快，到十點半，午高峰來了，他要一氣送上三個小時，兩點左右才顧得上吃飯。晚高峰在傍晚五點左右開始，再送三小時。吃過晚飯，又送一些零碎的單，一直到夜里十點多，實在疲了，他才收工。一單賺八塊五，再加些其他補貼和獎勵，常包紅一天能賺三四百塊。吃飯不敢講究，吃南城香和田老師，這兩家商戶給外賣小哥打折，一份飯只賣十多塊。但菜式翻來覆去，酸菜魚和梅菜扣肉飯，他都吃過幾百遍了。住得更隨意，他在肖村租一間八平米的屋子，一個天井里，上上下下都是打工的人。斜對過一戶是四川哥們，老喊他喝酒。他答應(yīng)著，卻從沒應(yīng)過邀。他老能跑進(jìn)騎手系統(tǒng)每周排行的前五名，秘訣是跑得勤。下午單少，不少外賣小哥會睡個午覺，或路邊支著電動車，躺上面刷手機。常包紅的跑單系統(tǒng)卻一直轉(zhuǎn)著。不論遠(yuǎn)近，犄角旮旯里的單，他都接。系統(tǒng)獎勵勤快的，跑得越多，接得就更多。那送外賣苦嗎？常包紅沒啥感覺。這是一份費腳力和吃經(jīng)驗的活計。他不怕這個。鄉(xiāng)里的莊稼人墾地，腰一直彎到土里。他爹娘，一輩子勤勤懇懇，老了還耕十多畝地。七八月收了玉米和洋芋，別人家就過農(nóng)閑了，爹娘繼續(xù)種高粱草喂牛，忙忙叨叨，一直到了種冬麥的時節(jié)。一年到頭不得閑。在北京送外賣，和爹娘種莊稼是一個門道嘛。送外賣第一年，他沒摸著門道，錢也賺得松松落落。2018年底，老婆生兒子，他回家陪產(chǎn)。娃娃落草一個月，他抱著他，心想啊，以后家里花銷要更大了，正月十二就回北京上工了。隨身捎了家鄉(xiāng)的饃子和油餅，放外賣車后箱里，餓了就啃啃，吃了一個月。

他又咬咬牙，分期買了個四千五的鋰電瓶，這樣一天在外可以跑足十八個小時了，不愁電瓶子沒電。他又計算，一天要掙過四百，就得跑四十單，不能松。他每天計著數(shù)，一定逼自己送足了。為了等來最后一單，有次他耗了一小時。等就等吧，莊稼人等收成，也是一點點插秧，一點點收割，費耐心。春夏秋冬又一春，他一共送了快一萬五千個單子了吧。有一單，送到石榴莊的，因為一道配送的單子超時了，餃子坨了，顧客聽解釋沒讓賠。還有一單，和合谷的烤羊肉串，因為顧客填錯地址，連環(huán)送的其他三單都遲了。都不算什么驚心的大事，他卻一直記著。沒把活干利索了，心里不踏實。最讓他在意的是，他上了新聞聯(lián)播，說了自己送的單量，回到站里，兄弟們卻埋怨他，不該說這個數(shù)：他說得這樣好，如果引了更多人來北京送外賣，錢就更難掙了。不過像常包紅這樣的騎手的確不少。2018 年，美團外賣270萬騎手中，有75%騎手來自農(nóng)村，覆蓋全國781 個貧困縣，覆蓋率高達(dá)94%。以常包紅的老家甘肅為例，美團23346名甘肅籍騎手中，有1/4是國家建檔立卡貧困人員，其中已有85% 的騎手已經(jīng)通過自力更生實現(xiàn)脫貧。常包紅臉皮薄，怕被說，也看重兄弟們的友誼。熟的兄弟路上碰到他，喊他一聲“包哥”，他就樂呵；不熟的，在商場門前問他店址，他一一耐心解釋。都是賣腳力的，都像燕子，在大城市寄籬下，得互相幫襯。小學(xué)的班長，在老家找不到活，跟著他來送外賣，送了幾天就喊眼睛紅喉嚨疼，又找其他活計，干不好，再來送外賣，沒幾天又歇工了。他勸班長，不如到弟弟的工地里尋份工，已經(jīng)七月中了，轉(zhuǎn)到八月里，一年就到頭了，要過年了。過年是村里頂大的事，在外打拼一年，回鄉(xiāng)是驗收成的時候。班長笑笑，不接話。他沒辦法，管不著太多。班長從小家里條件好，沒咋吃過苦，受不住在外面打工。不像他，從來就沒誰可以靠。黃土里走出的孩子，凡事都要靠自己努力。想少上班又想多掙錢，沒這回事的吧。常包紅倚著出租院門，又在憨笑。

3

團圓 每個月發(fā)工資，常包紅才會休息一天。一份工錢，他分四份，自己留兩三千在北京生活，老婆在家?guī)Ш⒆邮谴箢^，得超三千，還有一大份，還房子的借債，一小份，三百塊錢的電瓶分期款。莊稼人不喜歡欠錢。每個月，還借款的銀行卡劃一筆，肩上的擔(dān)子就輕了一分。人到中年，這是他的盼頭。休息這天，心情就像收了麥，在村頭晃蕩，任風(fēng)兒拂面地吹。他會奢侈地睡到晌午，泡上臟衣服和被單，洗洗晾晾，天就將黑了。

他從沒仔細(xì)地探過生活的這個村子。這一天，因為被采訪，難得松快了，他帶著來訪者在夜路上轉(zhuǎn)悠。和鄰村相隔不遠(yuǎn)，有一段廢棄的鐵道，伸向遠(yuǎn)方。街面上還有光著膀子的男人，圍著下象棋，走近一聽，響著京腔，也響著南腔北調(diào)。到了路口，一輪圓月在綠樹間分外皎亮明兒就是中元節(jié)了，十五月圓。再有一個月，也就中秋了。月亮?xí)鼒A的。女兒的名字里也有圓字。什么寓意呢？常包紅不好意思了，憨笑，不言語。是希望全家能團圓的意思嗎？他微微點頭。這個老實男人不習(xí)慣外露感情。每天送單，一單接一單送，在商戶和小區(qū)中間串著跑，一天下來沒啥情緒起伏。但有時在小區(qū)和電梯里看到小娃娃，和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大，他就看呆了，想起娃不在身邊疼不著，心頭一陣酸。

妻子在視頻電話里給他挨個看孩子。女兒在搖晃地學(xué)走路，手抓著玉米，渣粒糊了一臉，他盯著屏幕樂。兒子才八個月大，躺在媽媽懷里正睡著沉。他看娃的眼睛，又看鼻子，再看嘴巴，嘴角的弧度越拉越大。自己在外面打工挨辛苦，就是為了讓孩子以后別受罪。他給兒子取的名字里帶了一個“哲”字，希望他多讀書，能有更高的學(xué)歷。十七歲那年，他告訴爹媽，不想讀書了。爹媽不愿意，說勒緊了褲腰帶，也要供他上學(xué)。他不忍心。農(nóng)村日子都緊巴，一戶能供一個孩子上學(xué)已經(jīng)不容易了。姐從小就沒上過學(xué)，哥是被寄予了全家讀書希望的那個。但哥上完大專，正趕上改革，不包分配了。哥學(xué)習(xí)底子不厚，考教師考基層公務(wù)員都考不上。他剛來北京幫家里還的債就是供哥哥上學(xué)欠下的。常包紅沒和父母多言語，第二天就跨上了來北京的火車。但現(xiàn)在他也會想，如果早些攢下錢，像他的老鄉(xiāng)一樣，在平谷買套房多好，當(dāng)時全價才幾萬。誰能想后來，北京的樓市翻天覆地地變。他掰著手指數(shù)，再過兩年，孩子大了些，父母幫著照顧，妻子就能來北京找他了。他就會減一些回到屋頭沒人說話的孤單。再拼幾年，把親戚朋友借的買房錢都還了，也許，還能攢錢買輛車。

他當(dāng)過汽車工人，熟悉車，村里山路多，適合開長城牌的越野車。但要買上一輛車，要再攢上好幾年錢，得排在孩子的花銷后頭。他從來沒在北京的心臟地帶生活過，以前在郊區(qū)進(jìn)工廠，現(xiàn)在跑南城。南城生活樸實，外賣單量大，那里房租便宜，打工的年輕人下了班，喜歡點外賣。方莊一帶也沒幾個高檔小區(qū)。他到蒲黃榆附近送過一單，一個樓外墻衰破，樓梯老舊，爬上去一敲門，竟真有人住著。這是北京不富裕的那一面。外賣小哥就像根須，時常深入這個城市的里子。但即使如此，他們還是覺得不能融進(jìn)北京。有時候，他們進(jìn)高檔小區(qū)，會被住戶攔下，在商場坐著休息，人聚多了，保安也會來趕。遇到這些時，有的外賣小哥會聚著說說，互相順氣兒。

常包紅從不把這些放心上。顧客罵幾句又怎樣呢？他們不在他的人際網(wǎng)絡(luò)里。那張網(wǎng)絡(luò)遙遙伸著，伸往老家的村莊。在那里，一輩子靠著黃土的老人們搞不懂“送外賣”這回事兒。這也無所謂，能給娃娃供吃供穿，過年給老人買衣孝敬，他就覺得自己是有用的。出來打工就是為了讓家里過得好，他不想比別人短一截?，F(xiàn)在農(nóng)村生活也好了，買個菜買點零食都不便宜。只有去商家取單服務(wù)員給臉色時才覺得來氣。送單著急，嘴上難免爭幾句，小店里的服務(wù)員置氣，下回就故意為難，拖著不給餐，或者罵他們，“你就是一送外賣的”。常包紅想不明白，都憑力氣干活，咋能分貴賤呢。對他們好的是金鼎軒的大姐，知道男人們吃辛苦，單子排個輕重緩急，催著后廚，把外賣兄弟們都照顧妥帖了。常包紅對未來還有很多期望。他做好了再賺些錢就回老家的打算。美團等生活服務(wù)性平臺企業(yè)給了他們新的機會。比如，美團的外賣業(yè)務(wù)已經(jīng)遍及全國，只要勤快，回蘭州，或隴南，他也能掙著錢。朋友說，在蘭州，一個外賣騎手的收入也有六七千元。走在肖村的夜路上，常包紅說起，他挺感念這份工，能還債，能養(yǎng)娃，還能撐起未來幾年全家的盼頭。

他聽說肖村附近有個打鐵營，得名是因為住了一批打兵器的鐵匠。他們也是遷徙來的。在北京的夾縫處，自古以往，人們像野草一樣，堅韌地生，堅韌地長。燕兒來來往往，流年似水。